台灣之門鹿耳門台江、鹿耳門、北線尾> 鹿耳門的變遷

春潮、連帆、聽潮、沈沙、見鹿耳門變遷

（本文引自龔顯宗─鹿耳門詩選）

鹿耳門古有「台灣門戶」之稱，漲潮時，船舶自此入安平，暢通無阻，可惜道光三年（西元一八二三年）七月由於大風雨，海沙驟長，變成陸地，昔時的險要與繁榮只能在故紙堆中尋覓，從古文中觀察鹿耳門之興廢盛衰等變遷。

「鹿耳門」（Lakjemuyse）一詞最早出現於西元一六四○年熱蘭遮城竣工之後荷蘭人所繪的大員圖上，當時係指一條水道，是台灣的咽喉、台江的主要航線。鹿耳門號稱天險，為兵家必爭之地，鄭成功驅荷、施琅平台、朱一貴事變、蔡牽之亂，都由此出入。
郁永河【台海竹枝詞】云：
「鐵板沙連到七鯤，鯤身激浪海天昏，任教巨舶難輕犯，天險生成鹿耳門。」

孫元衡【秋日雜詩】云：
「不爽鍼盤路，無形鐵板關。魚舠紛似葉，戰舸靜如山。深穩成安宅，毋憂海國傾。」
　　
皆極言其驚險難渡，不易侵犯。原來鹿耳門在台灣縣治西北，內為台江，外為大海，浮沙突起，形如鹿耳，鎖鎮全台水口，「出入僅容三舟」，旁皆巨石，峰稜利如劍戟，舟行失尺寸，頃刻沈沒。清兵平定鄭克塽、朱一貴，皆乘風潮之便，無所阻礙。敵人進不能勝，退無可守，只好束手就擒。此港易守難攻，但漲潮時，敵艦一入，奪安平而抗府治，斷出海之路，復絕依附之門，可底定全台。

由於港路紆迴，舟觸沙線立碎，行者畏之，謝家樹【鹿耳連帆】云：「鐵沙如鹿耳，有角暗迴環。捩舵之元入，懸標曲折彎。掉頭揮扇去，銜尾擺簾還。天險舟人戒，台疆第一關。」港門深僅丈餘，為免船行擱淺，故在南礁樹白旗，北礁樹黑旗，名曰盪纓，又稱標子，以利航行，入門須先懸起後舵，方敢前進。港內出水沙線二道，橫亙南北，南線稱北線尾，大船入口更易，水船循此線內東南行二十里，過安平鎮，為入郡咽喉。北線稱海翁隙，其內可泊大船，距岸二十餘里，就是洲仔尾。道光之前的鹿耳門形勢大抵如上所述。荷蘭人佔據安平時，鹿耳門港甚淺，大船無法進出。順治十八年（西元一六六一年）鄭成功征台，遙見鹿耳門，冠帶叩祝，水比往日加漲數尺，因得直入無阻，舟師泊禾寮港，登岸扎營，命宣毅前鎮虎衛將坐銃船守鹿耳門，牽制敵人甲板，並防北線尾。最後得以驅荷，這是關鍵性的一役。

姚瑩【東槎紀略】云：
「往時鄭氏重兵皆守安平，恃鹿耳門之險，不為設防，官師平台，乘潮一入，鄭氏面縛輸誠。朱逆之亂，郡城已陷，賊亦恃此門不為設備；大兵再入，朱逆授首。」
　　
禍福無門，唯人自召，疏於防守，江山難免拱手讓人，令人歎息的是這種悲劇一再重演，藍鼎元【平台紀略】述朱一貴之役云：

「舟師咸抵鹿耳門外。賊目蘇天威率眾據鹿砲台，疊發大砲，又以小舟扼險迎敵。前鋒林亮、董方以六船冒死直進，亦施大砲攻擊。遙望砲台火藥堆積纍纍，亮命砲專攻，火藥桶中之火起，燔斃賊無算，賊潰，遂入鹿耳門。維時海靈助順，潮水漲高八尺，藍廷珍率王萬化、林政等四百餘艘，連檣并進。林亮、董方乘勢掩殺，毀敵船。把總蘇榮爭先，亦同登岸，奪其鹿耳門砲台，焚其營壘。游擊林秀、守備葉應龍等追殺逸賊，藍廷珍率參將王萬化、林政等各弁兵繼之，賊敗走。林亮、董方登安平鎮城，豎立大軍旗幟，廷珍出示安民，蓋日猶未晡也。」
　　
真是成也鹿耳，敗也鹿耳。嘉慶中，蔡牽曾兩據此，進攻府城。第一次，嘉慶九年（西元一八○四年）四月，竄入鹿耳門，雨中登岸，殺總兵胡振聲、游擊武克勤，飽掠而去。第二次於十一年正月，集百餘艘，結土匪萬餘，沈舟鹿耳門，阻清援軍，水師提軍李長庚不得入，遣總兵許松年、副將王得祿繞道攻洲仔尾。蔡牽困守北汕，適風潮驟漲，沈舟浮起，因得逃逸。第二次戰事尤為激烈，潘振甲【乙丙歌】云：

「天險徒聞入鹿耳，幾番防戍總徒然。台江瀚漫無障蔽，船戶行商遭搏噬。捍衛計窮可奈何，星星不滅燎原勢。……郡城鹿耳船如螘，賊計詭隨同蜮鬼，乘虛直入窺金湯，徑截咽喉洲仔尾。匝地烽煙四望驚，分防南北已無兵。亟圖守禦籌良策，激動義旗鼓吹榮，臘初五六賊鋒迅，連日分攻安平鎮。孤城海上安如山，砲燄迷天空雷震。全台險要重西關，關外萬家煙火環。此地安危係唇齒，木城不豎保無患。……首提援旅軍門李，連促增兵飛羽書。連挑精卒易輕艓，前後兩戰戰連捷。精銳暗藏四路出，兵分兩路一時舉。一炬遂成不世功，崑岡燄照滿天紅。滿野豺狼解體散，逆牽坐是謀逃竄。綱漏吞舟魚又逝，寧知蔡逆不重來？」

所謂〈乙丙歌〉，乃記乙丑年（嘉慶十年）十一月十三日晦，蔡牽入滬尾（今淡水），南 至東港，山海交通都受到騷擾，陷鳳山城，至丙寅（嘉慶十一年）二月初七由鹿耳門逃遁諸事。鹿耳門形勢險要，是兵家必爭之地，也是行者畏懼又不得不渡越的孔道，郁永河【裨海紀遊】云：

「蓋鹿耳門內浩瀚之勢，不異大海，其下實皆淺沙，若深水可行舟處，不過一線，而又左右盤曲，非素習水道者不敢輕入，所以稱險。不然，既入鹿耳，斜指東北，不過十里已達赤崁，何必迂迴乃爾？會風惡，乃留宿舟中。二十五日，買小舟登岸，近岸水益淺，小舟復不進，易牛車，從淺水中牽挽達岸。……嘗聞海舶亡抵鹿耳門，為東風所逆，不得入，而門外鐵板沙又不可泊，勢必仍返澎湖；若遇月黑，莫辨澎湖島嶼，又不得不重回廈門，以待天明者，往往有之矣。」

沙險、風險，可謂險上加險，陳夢林說：「前後三從此地入，安危幾度險中過」（〈鹿耳門即事八首之一〉）與郁氏都親身經歷跋涉的艱苦。張湄說：「針路向空難問渡，鐵礁拔地不容舟」（〈感懷〉）。所以航行時，須注意盪纓，更有賴熟悉水路的漁人引導，故其【鹿耳門】云：「鐵板交橫鹿耳排，路穿沙淺幾紆迴，浪花堆裏雙纓在，更遣漁舟嚮導來」。颱風季節，尤不可忽，范咸【台江雜詠】云：「密雲狂吼幾時開？鼉鼓逢逢潮汐回。沙線兩條翻白浪，颱風六月作黃梅」。行船者往往苦於驚濤駭浪，王璋【鹿耳春潮】云：「百谷東南匯，春潮漲九環。急來天外水，突起眼前山。吾道虛舟裏，人情駭浪間。如知浮海者，徒苦不如閒」。

頜聯寫水勢洶湧，與「徒苦不如閒」一句相呼應，頸聯尤饒意味，所謂「波濤險，人心更險；行路難，世情更難；渡海苦，人心更苦。」林慶旺【鹿耳門曉望】更道盡個中滋味：「五更颶發肆狂瀾，險阻百千客棹難。舟柁豈安潮淼湧，漁燈錯認曉霞觀。蛟龍水面吞星鏡，鳳凰山頭遁日丸。波入鹿耳風未宿，一層驚了一層灘」。頸、尾二聯極寫風波之險、客棹之難，而張若【鹿耳春潮，次前觀察高公韻】也異曲而同工：「春媚潮偏怒，兼天載地來。望迷烏鬼渡，幻作白龍堆。風勁千層立，門雄萬古開。正疑纓失盪，旋起復旋回」。侯官人吳文麟，曾任鳳山縣教諭，由大陸來台時，將渡海所見，詠而成章，作〈渡海歌〉，中云：「鯤身七曲斷復續，乍隱乍現微沙蟲。片帆紆迴向晚入，盪纓遙辨鉦鳴銅」。正是描繪從鹿耳門入安平時遠望的景狀。劉家謀【海音詩】則寫出貨船的利與災：「鹿耳門前礁石多，張帆尚未出滄波。賒來水利重添載，一夜風流付孟婆」。

鹿耳門內港多礁石，常常舟未出洋，遇風輒碎。以金貸商船，置貨運往北洋，每番鏹百圓取二十圓、十八圓不等；由廈兌台，每百圓亦取五、六圓或八、九圓，稱為「水利」。遇風災水患，往往血本無歸。貸於本處者，曰山單，每百圓取二、三圓，但不包定風水。老子說：「福兮禍之所伏。」鹿耳門的利多與利空是交相倚伏的。重重鎖鑰，層層險阻，逐利之徒往往要冒很大的風險。錢琦作【後渡海歌】，敘從澎湖三十六嶼渡海來台，經鹿耳門所見的情形，其中有云：

「海角有路惟青天，海角有水如蒼煙，帆幅斜欹高浪腹，船梢倒立遠峰顛。中有老魚跳波出，大者十丈小七尺。腥風怪雨吹幽荒，甲骨牙鬚森劍戟。須臾鯨鱷爭潛逃，珊瑚倒影翻銀濤。遠岸入雲青冪冪，盪纓插足綠蕭蕭。三三兩兩漁舟聚，習水如飛導前路。漢使秋乘斗畔槎，漁人春入桃源渡。萬家煙火畫圖中，沙礁鐵線鎖重重，魚龍窟抱鯤身曲，虎豹關開鹿耳雄。」

「腥風怪雨」、「鯨鱷潛逃」，寫的還是危急艱險，與上引各首相異的是「漁人春入桃源渡」、「萬家煙火畫圖中」，這海外樂園是真景實物，可非海市蜃樓啊！台灣縣治之海常吼，俗稱「海叫」，從七鯤身到鹿耳門，小吼如擊花腔鼓，聲若撒豆，忽遠忽近，時斷時續，有彈琴之致；大吼似萬馬奔騰、眾鼓齊鳴，又如千鼎共沸，三峽崩流，晝夜不歇。漁人心顫手戰，怯不敢前。

從「春潮」、「連帆」，到「鹿耳沈沙」，並非一夕之間的變化。原來這地方四處流沙沖積，港岸分向東西或南北漸漸推移，時日既久，港道愈窄愈淺，至道光三年因洪流挾帶山崩之大量泥沙，壅塞港道，鹿耳門成了廢口。道光二十年，中英鴉片戰爭，軍艦無法進入。稍後百姓搭蓋草寮，居然魚市。從巨舶縱橫、萬商雲集、遊人如織，到僅容小舟，今日唯剩鹽田和住宅，憑弔著可謂感慨萬千。由於鹿耳門淤塞，軍事基地、國際商港、交通要衢這些優勢都消失了；而鳳山縣的旂後口，原只堪容小舟，清末已可停泊百餘艘，滬尾（今淡水）也一躍成為北路最大港，各國商船往來不停，開設商港。地位互易，令人喟嘆。

鹿耳世事幾滄桑，從驚濤駭浪、春潮連帆到沈沙成陸。鹿耳門，這古代的天險，台灣的咽喉，原為兵家必爭之地，鄭成功驅荷、施琅登安平、朱一貴事變、蔡牽之亂，都由此出入，這些事蹟卻被歲月的浪濤沖激得無影無蹤！花朝月夕，墨客騷人的吟詠也只能在故紙堆中尋覓！因為鹿耳門早已淤沙成陸，剩下一條小溪！由於港路紆迴，舟觸沙線立碎，所以行者視為畏途，儘管險阻重重，但距安平甚近，漁民、商賈、官宦、將士，還是取道於此。世事滄桑，道光三年（西元一八二三年）七月，台灣大風雨，鹿耳門內海沙驟長，竟淤成陸地，無險可守，無要可據，往日的波浪兼天，終落得折戟沈沙，一切成了過眼雲煙，王業不再，鼙鼓不聞，春帆不見，牛羊不來，滄海化為鹽田和住宅，僅剩下天后宮見證著昔時的風雲與繁榮！

鹿耳門原是煙波浩淼，可泊千艘，現在唯見一條小溪，其變遷之大，直接影響到安平和府城的繁榮。本文從它有關的舊籍中舉證，言其形勢之險、交通之要、防汛之嚴、貿易之密、遊客之多、淤積之重、沒落之速，以見其興廢的緣由。